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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節 假自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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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活著?”

六天後,吳升給孟石發了條短信。十年來,從山上下來,和信號一起冒出來的總是這麽一條信息。

“嗯。”

“又省事了,不用給你收屍了。”吳升擠懟道。

孟石笑了,被人牽掛的感覺還不錯。六年前,白海洋出國了。孟石就開始流浪於各個藝術營,靠給知名畫家當小工謀生,就是畫一些巨幅畫上的邊邊角角。一天收入四五百塊,不過一個項目完成後,他的生計就沒了著落。縱然省吃儉用,畫畫用具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。一次他青黃不接時,看到藝術營告示牌上的招聘廣告,敲了魂翼的門。吳升接待了他,看了他畫作的照片,隨便聊了幾句,便留下了他。從此,他再也不用漂泊流浪了。雖然吳升只比他大兩歲,但待他如父如兄。兩年前,特別創意小組的平面設計離職了,他就加入了這個小組。

“下午四點有個電話會,方便參加嗎?”

“方便。”

孟石想,那時候在路上,剛好休息。

四點整,Steven、孟石、費羽和白執、吳升四方上線。

“首先,恭喜你們,上回那個SUV案子通過了。對方還很喜歡孟石的駿馬追鷹圖,還問可否賣給他。”

“抱歉,Steven,那幅畫,我不賣。”

“沒關系,無論如何,這次你是最大的功臣。”

“別這麽說,我就是路上隨便畫了一幅畫,最後還得靠你們風馬牛不相及地牽強附會。”

“你又活過來了,是嗎?”吳升道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

孟石笑了。有兄弟,還能笑,活著也不賴。孟石此刻才覺得終於站在了平地上。他仰倒在後座上,眼淚不知怎地就流了出來。

“好,功勞、分紅你們內部討論,總之,辛苦你們了!”

他們這一組歷來如此,特種兵、特種活,打來雞,抓住驢,內部自己瓜分,不按規章,就如同他們這天馬行空的行程。吳升歷來都是四人平分,無論在某個項目上誰的功勞最大,因為吳升認為,歷來,小組成員間的超越金錢的化學反應是他們的戰鬥力,也是溫暖所在。他不想破壞,其他三人也不想,所以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覆雜的關於金錢與權力的政治。

“溫總他們馬上就上線了。她跟他們董事長匯報後,有新的想法,要來跟我們討論一下。”

“Hi,Steven!”

再次聽到這興致高昂的聲音,白執覺得平靜了,能說的他都說了,沒想到憋了五年的話,說出去後,感覺這般輕松。

“Hi,萌!”

“各位好,知道大家天南海北的,召集起來不容易,我就簡單把董事長意見轉達一下,再聽一下各位的意見,可以嗎?”

“沒問題,您請。”

“董事長同意戰略合作,軟件開發、推廣、後期運維費用都由我方承擔,你方可以獲得30%應用純利。前提是,一,軟件IP我方占51%,我方對應用開發決策具有主導權;二,平臺命名為‘自在每刻’;三,應用純利我方占70%。”

“目前,你們對軟件開發有什麽意見嗎?”吳升問道。

“我們想要加強它的成長功能,突出成功導向。比如,將‘空’子模塊變為‘夢想’子模塊,通過引導用戶進入夢想中的成功場景,來強化動機。這在國外成功學領域已應用多年,諸多成功人士以不同形式使用過這種方法。”

“請問,您怎麽理解‘自在’?”吳升進一步追問。

“‘自在’就是人在一步步滿足需要後,到達最頂端的自由隨意狀態。按照馬斯洛需求金字塔,要從底層物質開始。所以最初人們都是要胼手砥足地奮鬥,而通過軟件自動化管理自己,可以縮短這個時間。”

看不見人臉,但吳升聽到電話裏傳來的是一派自信地侃侃而談。他能想象溫遠萌那理性沈穩的職業面容。

“所以您認為,人應該像機器一樣被內置一個‘成功程序’,以幻想成功開始和結束一天,是嗎?最好做夢也想著成功。這樣就可以快速自在了?”吳升問道。

“我相信 ‘有志者事竟成’。”溫遠萌毫不退讓。

“萌,請允許我插一句,”Steven打斷道,“你的話,讓我想起了安迪沃霍爾的一幅插畫,一位成功女性,坐在通往雲霄的梯子上,悠閑地抽著煙,在她腳下幾百米遠的地方,是渺小的高樓大廈。那篇文章的標題是‘Sess is a Job in New York’——‘在紐約,成功是一份工作’。你懂我的意思嗎?”

“完全理解。這就是我們希望這個應用達到的效果,這就是它的最大賣點。如果可能,在宣傳時,還想借用一下這幅插畫的創意。”

溫遠萌繼續順著自己的邏輯辯駁。白執笑了,

“那些一輩子在梯子中部、底部,甚至於摸不到梯子的人,他們在到不了梯子頂部時,該怎麽活著?天天靠做夢,打雞血嗎?你去一下精神療養院,那兒的人天天都在做夢,打雞血,他們自在了嗎?”

白執越說越激動,有些對事也對人了。其實,他心底裏要否定的,是她這種偏激狹隘的經濟型、權力型價值觀。白執並不否定任何一種價值觀,道不同不相為謀,所以面對她,他一直是克制的,但實在無法接受她這種偏激狹隘。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,還有自己和母親所受的苦。他認為,方向無所謂好壞,但六重需要的境界,還有人天生思維的弱點,會給別人帶來怎樣的破壞,他是刻骨銘心的。他深知,父親一味地註重那第一重需要,以物質和金錢的數量來衡量成功,還有過強的占有欲,在母親和他自己的人生之間,又在自己和他自己的人生之間劃線不清,以愛之名和錢之力,操控母親和自己的人生。最終父親自己也活在莫名痛苦中而不自知,眼見他那早生的滿頭白發,藏也藏不住。他時常無奈想道,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然災害了,所以他想憑一己之力去阻止即將發生的另一樁自然災害。但閱人閱世更久些的吳升覺得,以溫遠萌的個性和她現在的閱歷,爭吵無益,於是平靜道,

“我開發這款自我管理軟件只想幫我們自己看清自己,還有這個世界,身心平衡自在地走向自己心裏向往的終點。軟件的宗旨不可以變。”

“換句話說,‘自在’包括了‘成功’,‘成功’只是事這個模塊,只是‘己’中,馬斯洛需求的第一、第四和第五重而已。‘自在’還包括了‘己’的另外幾重需要。成功也不過是在人與人之間需要交換中換回來的,只用 “成功”做人生導向太偏激和狹隘了。”費羽冷靜地一語道破。

吳升朝費羽點了一下頭,淡定總結道,

“過度偏激地追求某一重需要,而忽視其它需要,比如,身體,愛和更高的精神追求,還有自己血液中的原始呼喚,人是不能自在地活著的。這個軟件也就不能滿足別人的真正需要,是成功不了的。因此,作為這個應用的原創者,

一, 我不同意讓渡IP開發權,但在開發過程中,可以考慮貴方意見;

二, 純利可以再讓10%,我方只拿20%;

三,在第一個條件成立的前提下,可以賦予貴方平臺冠名權。”

“吳總,你們的意思我懂了,但抱歉,董事長指示IP這一條是不可談的。十個應用,九點九個會石沈大海。當今社會,‘成功’兩個字比‘自在’更吸引眼球,大家更願意買它的賬。在商言商,我堅信,以成功為導向,是它突出重圍的唯一希望。”

“理解。不管怎樣,感謝你們認真考慮了這個應用。”

不是所有人的認知都可以在一個層面上,多年的閱歷讓吳升更懂得進退。

“不客氣。廣告和平臺設計咨詢這裏,我們還是會繼續合作愉快的。”

“嗯。修改後的廣告提案和平臺設計咨詢報告會在月底前提交。我們會加快進度。”

“辛苦各位了!”

溫遠萌客氣道,眼裏帶著隱隱地自得。她覺得自己手裏拿著一把從小打造出來的關公刀,用的材料都是世上最硬的東西——市場、金錢、權力——真正控制這個世界運轉的東西,所以一人對陣幾個,自己也絕不會輸。白執看到她這種神色,心裏恨恨地想到“無可救藥”四個字,然後再也不多看她一眼。

“不客氣。”吳升也程式化地客氣了回去。

“好,大家還有什麽要說的嗎?沒有的話,會議就結束了。魂翼這邊的都先別下線。”Steven道。

溫遠萌下線後,Steven問道,

“目前軟件開發資金缺口有多大?”

“我們還沒有算。”吳升答道。

“公司和我個人一般只預留下一年的運營成本。其它的錢都投出去了。你知道的,升。”

“我知道。我的錢也是,今年兩個藝術營和一所鄉村學校,我也都投了。”吳升道。

“我的錢除了爬雪山燒掉,也都跟著你們投進去了。”孟石道。

“我這有點積蓄,”費羽道。

“我也有點,”白執道。

“你們兩個就算了吧。一個剛畢業,一個還沒畢業,能有幾個子兒?”孟石笑道。

“這個我們從長計議吧。船到橋頭自然直。先把需要完成再說,無論如何,我都要把它做出來。”吳升說道。

“我們一定會把它做出來的。據我之前給一家IT公司做市調的經驗,一般軟件開發的費用不高,大頭都在宣傳和運維上。”白執說道。

“我相信我們靠自己一步步弄,一定能把它做出來。”費羽道。

“放心,我也跟著你們整,奉陪到底。”孟石道。

“我相信你們。”Steven說道,“行,今天就先到這。你們在西藏,註意安全和身體啊。”

“嗯,拜,Steven!”

“拜!”

放下電話後,紅鷗會議室裏,討論繼續。溫遠萌微微一笑,說道,

“我和董事長討論出的B方案就是,如果談判破裂,我們就自己開發一款同類軟件。芳寧,能從你們技術部平臺開發組調派人力成立一個軟件項目組嗎?”

“可以。公司平臺開發已經完成,接下來就是後續優化和維護。不過,我建議找一個有相關軟件開發經驗的總程,在總體策略和理念上會更有保障。” CTO李芳寧建議道。

她本科學心理,和溫遠萌是同學,研究生時讀了IT,後來又去學了管理。她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人,勤奮踏實上進,學了這麽多,只因為都是熱門,有前途。溫遠萌給她高薪將她招了進來,讓她感激不盡,全力效忠。說到底,她效忠的是高薪。作為心理專業人士,她也並非不認同吳升他們。

“資金上,有問題嗎?心蕊。”溫遠萌問道。

“按照預算,目前人力這裏還有富餘。挖個IT總監級的人手,是沒有問題的。” CFO宋心蕊答道。

“好,芳寧,會後你將崗位需求交給人力部,抓緊推進。大概需要多久能出軟件?”

“兩到三個月吧。取決於對最終產品的要求了。可以很粗糙,就像這個原來的Excel表格一樣。也可以很精致。”

“那就加派人手,縮短到一個月,而且要精致。”

“有些風險。這款軟件含有心理方面的內容,有些不確定性,需要等待用戶試用反饋。需要時間。”李芳寧謹慎建議道。

“那就邊做邊看。盡力縮短周期。辛苦了!芳寧。今天會議就到這兒吧。”

溫遠萌草草結束了會議。那次咖啡館會面後,溫遠萌就像是一頭受傷的母獅子,被困在了四面不透風的禁閉室裏,她要把墻撞出一個窟窿。她也是學心理的,怎會不懂得那最基本的原理。除了所有人看到的表面上那重急功近利的動機,另一重動機對她自己也是隱形的。早在五年前,臨去美國的前一晚,她還在苦苦哀求。白執在對她說出志不同道不合那句話之後,掛上了電話。她徹底陷入了無邊的絕望,四肢癱軟地倒在了沙發上。從那一刻起,她就患上了PTSD。但對他的執念加上天生好強的性格讓她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,無論有多渺茫,這一次也是如此。她不信志不同,就真的道不合。何況他們都是心理工作者,怎會不同?她太忙了,忙學生會工作,忙創業計劃,除了他給的理所當然的關心,她不曾想過他心裏真正想要的是什麽,為什麽走上心理學的道路。直到咖啡館的那次會面,她才停下來想了一下。但她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,那意味著她要徹底地墜下深淵。她的價值觀加上強勢的性格使她只能繼續以這種方式來爭取。

那天從醫院回來,她一直失眠,吃藥也沒用,她又不敢再加大劑量,所以此刻頭疼得厲害。她奔回了公司附近自己獨居的公寓,吃了一顆安眠藥,拉上了窗簾,陽光被遮光簾完全隔絕在外,室內如同黑夜。這次她嘗試了想象放松法,回想當年一頭疼,白執就給她按摩的情景,抱著枕頭,滿心幸福地睡去。這是她這些年除了安眠藥之外,吃得最多的藥了——想象愛情。在她的想象裏,他從未離開過她,也不會離開她,他只是需要時間消氣。窗簾外,陽光下,世界在她的想象之外運轉著。她暫時看不到、聽不到了,就這樣不再醒來多好,她時常這樣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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